解脱 作者:倪匡 发表于:解脱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作者:倪匡 自序 常听世人在念叨:放下,放下。 但念的人多,真的知要放下甚麽的人少。 正如故事最末所写,连这点小事也放不开,还要谈甚麽大解脱。 千古艰难唯一放,信乎哉!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六日 玫瑰花大如荷,银杏叶阔似葵,倒也都是本来面目。 一。精灵大聚会 那天,我有事在外,忙了一夜,回家时,已是破晓时分,东方微白,几丝红霞,欲现又 隐,天色仍然很黑。我在门口停车,才一跨出车门,就有一股黑影,挟着一阵劲风,自上而 下扑来。 这种情形,本来很是突兀,令人吃惊,但是我却并不惊慌,因为我知道,我们家有一头 「神鹰」(红绫这样称呼它),这凌空下降,欢迎我彻夜未还,至今方归的,自然就是鹰兄 了。 我扬起了手臂,那鹰「呼」地一声,收了双翅,就在我的臂上。 我自然游目四顾,因为有鹰必有红绫,人鹰形影不离,早已成了习惯。 可是,这时门前冷冷清清,却不见有别人。 红绫起居并无定时,我说她这是野人本色,温宝裕却投其所好,说历来大人物,多有这 种不常规作息的习惯,并且还举了许多例子,说甚麽清朝名臣张之洞是如此,近代最伟大的 最高领袖也是如此,说得红绫大乐。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去纠正她,也由得她去。 这鹰如此早已在外翱翔,看来红绫多半也是一夜未睡,这倒令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她发 生了甚麽意外。 我向鹰望去,只见它神态自若,并无惶急之状。我就叫了一声,却听得红绫的声音,自 屋内传来:「爸,你总算回来了,太好了!」 我伸手推开门,红绫的话有些蹊跷,所以我也很是心急。 推门一看,只见沙发上,摊手摊脚,坐着一人,见了我也不起来,若不是他的眼珠动了 几下,我几乎疑心他是个死人。 此人非别,正是已好久不见的温家大少爷温宝裕是也。 温宝裕本是我家的常客,他的出现,自然不足为怪,近来虽有相当日子未见,但是我知 道他的行踪,他是去找他的降头师爱人蓝丝去了。 蓝丝所在之处,再加上蓝丝父亲的隐居之所,是地球上最多姿多采的地区,极适合温宝 裕的性格,再加上蓝丝和温宝裕真情相爱,只要两人在一起,即使身处穷山恶水,也是甜蜜 如糖,自然就耽搁得久了些。这期间,温妈妈曾不下十次,来这儿打听他宝贝儿子的消息— —若不是蓝丝认了超级大富豪陶启泉作义父,只怕温妈妈会大闹卫府,认为是我拐走了他的 小宝。 温妈妈叁番四次,催温宝裕快些把这个「南洋公主」娶回来。可是蓝丝说得再明白没有 。她道:「别说我是降头师,师承的来头大,有责任在身,绝不能离开自己的家乡;就算不 是,我也没有办法和你妈妈在一起,过一天的日子!」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我和白素、红绫都在,我们都清楚看到,她说了之後,连打了两个 冷震,由此可知,在她的心中,真的认为和温妈妈一起生活,是万万不能,连想想也觉恐怖 之事。 温宝裕还想力挽狂澜:「也不会和她在一起过日子,我那大屋子,她也不常来。」 蓝丝笑得甜媚:「我不在,她自然不来,我在,光是她带她的朋友来。『看我』,就叫 人忍不住想要动点手脚,应付应付。」 温宝裕大惊失色——降头女王,若是「应付」起她不喜欢的人物来,那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他高举双手,大摇其头,叫:「算了!算了!」 温宝裕虽然和他母亲截然不同,但是母子的情分也很深,不想他母亲忽然全身发肿,口 吐蜈蚣甚麽的。 蓝丝叹了一声:「你可以常在我的身边。」 温宝裕也长叹了一声,自此「教义难两全」,他在蓝丝身边的日子,自然大大增加,这 次一去,几乎已有一年光景了。 我看他躺在沙发上,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红绫在一旁土很是同情关注的神望着他,就 道:「怎麽才分手,又相思了?」 温宝裕一挺身,跳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原因之一……」 我笑:「之二呢?请快说,我一夜未睡。」 温宝裕苦笑:「其次是,我不想那麽早就死。」 虽然我一贯知道这个人说话,夸张无比,无风叁尺浪,可以把无中生有的事,说得头头 是道,但他说得如此认真,而且又一脸的愁云惨雾,倒也着实令我大吃了一惊:「何致於便 要死?」 温宝裕向我望来,突然之间,却又说了一句和刚才那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陈长青回 来了。」 温宝裕说他「不想死」,对我来说,已是突兀之至,但是比起这句「陈长青回来了」, 却根本不算甚麽。 陈长青回来了——真是突兀到了极点。 熟悉我的记述故事者,自然知道陈长青这位仁兄是何等样人,不必细述——事实上,要 细述的话,也无可能,除非这个故事全部给了他。 简言之,陈长青跟了一群对生命奥秘有极深了解的僧侣,去探讨生死之谜,自此一去不 返,跳出红尘,我们称之为「上山学道」去了。 虽然说他孑然一身,在世上并没有甚麽亲情的牵挂,但是他家财万贯,又有数不尽的兴 趣,再加上又极好交游,生活也过得五光十色,热闹无比,正是说不尽的好风光,可是他却 肯毅然放弃,单是这一点决心,就令人佩服得无话可说。 他不再留恋红尘,把世俗的一切,都留给了温宝裕,包括那幢名副其实,可以称为宝库 的巨宅在内,那巨宅也成了温宝裕的天地,直到他渐渐长大,发现外面更是天大地大之後, 才减少了对那巨宅的依恋。 可是那巨宅仍然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陈长青回来了,一是他失败了,一是他成功了。但不论是失败也好,是成功也好,他回 来了,总是好事,何以温宝裕会有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呢? 我知道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所以忙问:「他回来了,人在哪里?」 温宝裕道:「在那大屋之中。」 我提高了声音:「搞什麽鬼?他为什麽不来见我?」 温宝裕道:「我不知道。」 我明白,若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去问他,不知道要纠缠到什麽时候,所以我来个「总质 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从头说来」温宝裕仍是一副死样语气,我走向前去,在他的 肩头上,用力拍了一下,喝道:「振作一点,不然,令堂来逼你结婚,我不替你挡驾。」 温宝裕一听,直跳了起来,叫道:「别开这种玩笑,不好玩。」我向红绫道:「给他一 点酒,看来,他需要镇定一下。」 红绫大叫一声:「得令!」雀跃而去,不一会,就提了酒来。 温宝裕果然连喝了叁口,这才道:「我是叁天前回来的——」他才说了一句,我就「哼 」地一声。 这小子,叁天前就回来了,居然到今天才出现,岂非可恶? 温宝裕立时向红绫望去,红绫道:「小宝打过电话来,是我接的——我没有机会告诉你 。」 这几天,我确然另外有事情在忙,忙到了晨昏颠倒的地步,和红绫像是也有好多天没见 了,所以,红绫才没有机会把小宝回来的事告诉我。 可是我仍然不满:「你也贵人多忙了,竟然抽不出时间来走一遭?」 温宝裕大是委屈:「我带回来了一些东西,立刻要处理,不然会失去效果,所以在七十 二小时之内,不能离开,一等这时限过去,我就来了——我是昨天来的了。」 红绫道:「是,小宝来的时候,还没有过午夜。」 一听得温宝裕竟然等了我一夜,我自然也没有甚麽可以不满的了。我哼了一声,同时, 心中也不免奇怪——温宝裕和红绫之间的交情,自然毋容置疑,但是他们两人,并不是那种 有这麽多话说的交情,这大半夜,两人难道闷坐,还是红绫由得温宝裕独自坐着等我? 我正在思索间,红绫已然道:「爸,这次,小宝在蓝丝处,带了些怪东西回来。」 我本来急於想知道「陈长青回来了」是怎样一回事,也急於想温宝裕何以会说他「不想 死」。可是在温宝裕身上,古灵精怪的事实在太多,一件接着一件,红绫忽然又那样说,温 宝刚才又说过,他带回来的一些东西,有七十二小时的时效,那东西也是来自蓝丝姑娘处的 ,这就更令人好奇了。 因为蓝丝是一个降头师,在神秘莫测的降头术之中,是甚麽稀奇古怪的事,都可以发生 的。 所以我先问这个问题:「是甚麽东西?是降头术?」 这一问,小宝立时兴奋了起来:「和降头术有关,也和灵魂学有关。」 我不值他的大惊小怪:「降头术之中,本就有很大部分和灵魂学有关的。」 降头术之博大精深,包罗万有的情形,远超乎一般人对它的理解之上,我和温宝裕就曾 遇过,一个大降头师,想通过降头术,把自己变成半人半鬼的混合物,这次经验,惊险之至 ,我已记述在『鬼混』这个故事之中,蓝丝姑娘也是在这个故事之中首度登场的。 温宝裕兴趣不减:「蓝丝才学了一门秘技,通过降头术的媒介,可将死去的人的精灵召 出来。」 我在细想温宝裕说的话,温宝裕又道:「他们认为,人有精灵——他们不叫灵魂,乍看 好像一样,但是……很有分别的。」 我在等着他解说我们通称的「灵魂」和降头术中的「精灵」,究竟有甚麽分别,可是他 摇头,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暂且别理会,只顾继续说下去,因为这种事,本来就是很难用言 语说得明白的。 温宝裕强调了一下:「总之,有些不同就是。人死了之後,精灵大多散去,不知所终, 但是在某种情形之下,精灵却会附在特定的一些物体之上。」 我「嗯」了一声:「请说得具体一些。」 同时,我也想到,温宝裕的话,已开始在说明「灵魂」和「精灵」的不同了。 这一方面,中国古人的智慧,早已触及。古人说人有「叁魂六魄」,这「魂」是怎麽一 回事,「魄」又是怎麽一回事,一直没有人说得明白。 但「叁魂六魄」这种说法,指出了一点:人的灵魂,以许多方式存在,不是定於一说, 而是变化多端,温宝裕提及降头术中对它存在的方式的那种理解,就是灵魂存在形式的变化 之一。 温宝裕挥着手:「那被精灵附着的物体,一定和这个人的死亡有关,例如,一个人被一 把刀杀死,那麽,他的精灵,就会附在这把刀上,以此类推。」 我呆了片刻——这种说法,我以前未曾听说过,堪称新奇。 红绫插言:「一个人要是病死的,那精灵又附在何处?」 温宝裕道:「如果没有这种特定的情形,精灵便无所依附——我说过,大多数情形之下 ,人死了之後,精灵便不知去向了。」 红绫却又有她自己的意见:「也许,若是病死的,那人的精灵,便会附在致死的病菌上 。」 我摇头:「这……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温宝裕竟然赞同:「也不算甚麽,灵魂在一块木炭之中,这不正是你的经验之一吗?」 我呆了一呆,是的,记述在『木炭』这个故事中的情形,就十分类似降头术中的「精灵 附物」之说——一个人被杀时,抱住了一棵树,他的灵魂进入了树中,後来,这棵树被砍下 来,烧成了炭,这个灵魂就被困在木炭中。 由此可知,人的灵魂也好,精灵也好,是可以有一种依附物体的存在方式的。 我把思绪拉了回来:「那是一种甚麽东西?」 温宝裕抓着头:「对降头术,我一无所知,是蓝丝精心配制的,她本来不肯给我,是我 苦苦哀求,她才答应——她给我的时候,很不放心,说是怕我不知道会惹出甚麽祸事来。」 温宝裕虽然是绝不经意地说着,可是我却隐隐感到了一股寒意。 确然,只有一种降头术,能把亡故者的「精灵」召来,会产生甚麽样的结果,虽也不能 预料,因为人在这方面的所知,实在太少了。 我摇头:「蓝丝不应该给你这种东西的。」 温宝裕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可是,我一想到」寒光阁「中的那些藏品,我实在忍不 住了——我相信你也会一样忍不住的。」 我呆了一呆。 「寒光阁」中的收藏品! 这需要作一番说明,在陈长青的那幢巨宅之中,有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收藏品,其中 甚至有超过一万种的昆虫标本。 其中有一间很大的房间,题名叫「寒光阁」,里面收藏的是剑——陈长青的上代,是历 史上一场着名的大动乱的制造者,造反起家,自然重武,所以对於各种各样兵器的收藏,十 分丰富,而且分门别类,分得很细,寒光阁中,专门收的是剑,绝没有别的兵刃混在其中, 收藏室的名称,一望而知,是来自「一剑光寒十四州」的诗句。 虽然只是剑,但是剑也有长、短、厚、薄、乾、坤、单、双等等的分别。在这间收藏室 之中,不下一千馀柄各种形制的剑。 我和温宝裕,以及几个对古兵器,尤其是对剑有研究的人,曾在这间收藏室中,花费了 不少时日,一面观赏,一面研究。 剑在中国的兵器之中,称为「百兵之首」,已有几千年历史,所以铸作工艺,已到了精 巧绝伦的地步。其中铸钢技术之进步,匪夷所思,真难以想像几百年乃至千年之前的铸剑匠 ,是如何能铸造出硬度如此之高的精钢来——硬度越高,越是锋利,削金断玉的利剑,并非 只是传说,在这寒光阁之中,就有上百柄之多。 中国的铸剑术,有着浓重的神话色彩,干将莫邪夫妇,为了铸成旷世的宝剑,甚至发生 了他们的女儿跳进炉火之中,以身殉剑的事,所铸成的剑,以他们夫妇的名为名,一雌一雄 ,虽然名剑不知所终,但是这故事,却可以万世流传下去。 在寒光阁中的剑,有一大特色,就是并没有甚麽「湛卢」、「鱼肠」等历史上的名剑, 但却全是锋利无匹,真正的杀人利器。 陈长青的祖上,既是武夫,又是头号的造反者,当然注重实用,多於名气。所以,那一 千多柄剑,只怕每一柄,都曾杀过十七、八人,或者更多,有几柄剑,在殷蓝或如寒水般的 剑身之上,隐隐有血丝盘缠。由此可知,在剑的岁月之,不知有过多少次白刃进红刃出,血 溅十步,开胸破膛的经验。 温宝裕想到了那千馀柄剑,是很自然的事,按照降头术的理论,每一柄剑上,都不知附 有多少亡於剑下者的精灵在,若是能一一召来,那可以说是一个古今中外的精灵大聚会了。 能够制造这样的一场大聚会,温宝裕当然放过这机会——我也不会放过,这便是我何以 一听到「寒光阁」,就怦然心动的原因。 一时之间,我和温宝裕对望着,两人都感到了一股异样的兴奋,因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我才道:「你……已经成功了?」 温宝裕的回答,令我有点意外:「没有,我准备和你一起进行。」 他这话,深得我心——这样肯定会是奇趣横生的事,若是他瞒着我独自去进行,那未免 太不够意思了。 我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两下——这时,我也已知道,事情还有大不对头之处,因为 温宝裕并不是专程来请我去进行召集精灵大聚会的。他来,另有目的,就是他不想死,然後 又是「陈长青回来了」。 如今,说了半天,这两个「主题」,还根本未曾提及,所以我并不催他立刻去进行,只 是等他说下去。 温宝裕自然知道我在等些甚麽,刹那之间,他的兴奋消失无踪,神情也变得忧忧郁郁。 红绫在一旁,比我更先不耐烦:「小宝,你这是怎麽啦,你一直不是说话这样吞吞吐吐的人 。」 被红绫一喝,温宝裕像是如梦初醒一样,震动了一下,然後,又现出极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不是吞吐,而是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出事情必有过人的为难之处,因为小宝对分析事物的能力相当强,应该没有甚麽事 ,可以难得住他的。 所以,我并不催他,只是道:「任何事,总有一个开始,就从开始说起。」 温宝裕很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这种降头术,因为已进入了人鬼沟通的阶段,所以 ,是降头术之中,极高深的一种,普通的降头师,不能触及这一领域,蓝丝的师父猜王,因 为自己归位在即,所以这才把这门最深奥的降头术,传给了蓝丝。」 他还是从降头术「开始」,那使我知道事情一定和降头术有关,可是,他不想死,或许 可以和降头术扯上关系,陈长青回来了,又与之何干? 我没有问,由得他说下去。 温宝裕再一开口,竟然说起降头术概论来了:「绝大多数降头术,都和一些物质有关, 各种古怪的植物、动物、死的和活的昆虫等,但这种召灵术,却还要外加施术者本身的精气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跟他熟了,知道他是在问我,是不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确然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这句话中,提到了「精气」这样一个古怪的名词,我不是十分能确定它的意义。 温宝裕的神情,有点沮丧:「所谓『精灵』、『精气』都是我译的,原来在降头师的语 言之中,另有专门名称。那精气的意思,是施术者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把自己的思想意志 ,精神气力,贯串在降头术之中,所以我称之为『精气』。我点头:「很恰当的说法。」 温宝裕又高兴了起来:「蓝丝做了第一步,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由我来进行第二步的 工作,所以,在进行之前,我要全神贯注,把自己的意念,和降头术相结合,才能成事。」 我又点头:「需要用施术者的脑能量去催动,这很合理,因为所谓『精灵』,也应该是 过去死者的脑能量,两者之间,可以有能够设想的联系。」 温宝裕再道:「蓝丝交给我的是一包粉末状的物体,那包药粉,必须在七十二小时之内 ,溶於无根水之中——」他又向我望来,这次,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甚麽是「无根水」 「无根水」就是未曾沾过地的水。 标题 <<书路--解脱>> 二、召灵术 水和土地,本来有极密切的关系,井水河水塘水海水,无不和地相连接。但是有一种是 例外,那就是雨水。 如果在雨水还未落地之前,就将之接住,那麽,这种自天而降的水,就称之为「无根水 」——这本是中药药方中的名词,降头术在一定程度内,和中国的医学和药学有关,所以有 此方法,不足为奇。 我又知道,前两天下过大雨——温宝裕自然是算定了在雨季易得无根水才行事的。 温宝裕沉声道:「共同无根水叁十四万五千六百滴——」他说到这里,我就吃了一惊。 因为降头术是玄学的一个典型,绝没有道理可讲——或者说,它自有它的道理,只是人类不 明白。 所以,一切都必须完全照足进行。无根水要叁十四万五千六百滴,就一定是这个数字, 少一滴,多一滴都不行。 我望着温宝裕,等他作进一步说明,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他如何能做得到这一点。 温宝裕知道我在想甚麽,他道:「若不是蓝丝帮我,我绝做不到。」 听到这里,红绫陡然问:「蓝丝来了?」 温宝裕道:「没有,她给了我一样东西,放在木盆中,等雨水恰好滴到那数目时,这东 西便会发出声响,我就得了恰好的分量。」 我和红绫都皱着眉——除非是极精密的电子仪器,不然,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但是,降头术和电子仪器,又显然是扯不上关系的。红绫口快,已抢着问:「那东西是 甚麽?」 温宝裕道:「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一句之後,立即顾左右言他,转换了话题:「把 那包粉末,放进了无根水之後,就出现了很是奇怪的现象,蓝丝虽已说过,但是亲眼看到了 ,感受大是不同。」 我心知他不想多提那个可以计算雨滴的东西,必然是由於降头术中的某种顾忌,所以我 也不再追问。 我只是道:「你说和我一起进行,但是我看你自己已进行得差不多了。」 温宝裕忙道:「不,最重要的程序,还未曾开始——施术者的精神,还没有贯串进去。 」 我问:「施术者可以不止一个?」 温宝裕道:「是,越多越好——精神力量强大的人尤其适合。」 红绫当仁不让:「那我就最适合。」 我忙道:「且慢,这种人鬼本来殊途,却又要交流的事,谁知会出甚麽意外,要从长计 议。」 红绫却道:「不怕,阴间我也来去自如,还怕甚麽!」 我向温宝裕一指:「你来,就是存心要请红绫协助你施术?」 温宝裕说得坦白:「本来是想请你的,但乃女胜乃父,当然你成了次选。」 我道:「你不是说人越多越好吗?」 温宝裕道:「若你们肯父女兵上阵,那自然更好。」 红绫高兴之至:「小宝,你还没说那粉末放进无根水之後,有甚麽怪现象出现。」 我道:「他没说的事多着哩——他何以忽然说不想死,陈长青回来了,又是怎麽一回事 ?」 温宝裕双手一摊:「这……在这里说,事倍而功半,不如移驾,到我那里去,容易说得 多。」 我一夜未睡,着实相当疲倦,而且能使我彻夜不寐的,当然也是十分值得深究的事,所 以听了小宝的建议,我不禁有点犹豫。 温宝裕看究了我的心意,忙道:「到了我那里,你可以一面听我说,一面打瞌睡。」 我苦笑:「若你说的令我瞌睡,那我不去也罢。」 温宝裕忙道:「不会,不会,保证不会。」 红绫不管叁七二十一,一声哨,那鹰扑喇喇飞过来,停在她的肩上,一行叁人,直往温 宝裕的巨宅而去。 到了巨宅,随着温宝裕来到一个厅堂,那厅堂左首,正是「寒光阁」的大门,右首则是 另一个储宝室,和本故事无关,是以略过不提。 那厅堂中的陈设,一色的全是硬木粗制,看来粗悍有劲,是武夫本色。 在近塞光阁的门口,有一只木架子,上面放着一只木盆,约有二十公分口径,盆中有大 半盆水。 一到,温宝裕就向盆中一指:「你们自己看,我也形容不来。」 那木盆中,自然就是「无根水」了。而他已经把蓝丝所给的异术粉末放进去,他说的奇 异现象,究竟是什麽呢?「我和红绫趋近去看时,都不禁呆了一呆。那木盆不大,可是临近 一看,那感觉,就像是面临一个很深的水潭一样。不但看起来,」潭「水极深,水气氤氲, 而且寒气森森,扑面而至,登时如身处穷山绝壑之中,身在一个绝顶深潭之前。我定了定神 ,那种感觉,依然不变,但是,却也看到盆中的水,清澈无比。那盆至多只有二十公分深, 但是定睛看去,清澈无比的水,竟如深不见底一般,在水的中间,有许多各色粉末,正在上 面翻滚。水分明是静止的,可是那些各色粉末,却翻滚得如万长奔腾,风云变幻,巨浪滔天 一般,无休无止,变幻万千,怪异绝伦。粉末有各种颜色,在清澈如晶莹的水中,那颜色鲜 艳无比,粒粒带着妖气。更奇怪的是,所有粉末,既不沉底,也不浮上水面,只在水的中段 翻滚,幻出各种异象,卷动各种色彩。这情景奇特之绝,确实难以形容,若是勉强要作一个 比喻,那情形有点像在观看一个巨型的」万花筒「。可是万花筒的图形有规律,而如今眼前 所见,波诡云谲,却是千变万化。而且,那些极微小的彩色粒子——也就是温宝裕所说的, 蓝丝给他的」粉末「,并不是溶解在水中,而是一到水中,就变得像是有生命一样,所以这 才出现了这样奇妙的情景。我和温宝裕,看到红绫一见了这种情景就被吸引,全神贯注,双 眼发定,盯着那盆水看。从他的神态看来,显然不单是为了好奇。温宝裕几次想开口问,都 被我阻止,直到红绫吁了一口气,我才问:「有甚麽发现?」 红绫缓缓摇头:「不知道,这……盆水中,有点古怪,像是……像是有一股力量,叫人 ……跳进去,和那些有颜色的小粒子,一起跳舞。」 红绫的话,听来很是古怪,不易理解,我正想问,却看到温宝裕在听了红绫的话後,竟 大有惊异之色。 我望向他:「怎麽一回事?」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蓝丝说,施术时,它有精灵附着的东西,浸在水中,只要使它能 碰到那些粉末就行,然後集中精神,那样……施术者本身,就会和那些施过法的粉混为一体 ,把精灵召出来。」 我骇然:「那麽,施术者岂不是——」温宝裕道:「当然是施术者的精神——这就是刚 才红绫所说,人像是想进去,和那些粉末一起跳舞的情形——我到现在,才算是明白了蓝丝 所说的是这样一种情形。」 好不容易,我等他说完,就立即道:「你的意思是,施术过程之中,施术者……的精神 ,会进入这盆水中,这样才能将附在器物上的精灵召出来?」 宝裕眨着眼:「多半是这样,详细……具体的情形,要进行了才知道——可想而知的是 ,附在器物上的精灵,就算被召来了,也必然不会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可以被肉眼看得到,我 想,多半要靠施术者的精神去感应,所以——」他说到这里,略犹豫了一下,红绫已道:「 所以,施术者要和被召的精灵,处於相同的存在状态,两者之间,才能沟通。」 我指着那盆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红绫知道我的意思,大声道:「爸,阴间我也 曾来去自如,你怕甚麽?」 我叹了一声,确然,我很担心,担心的理由,来自多方面:第一,红绫是我的女儿,自 幼就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忧患,使我格外担心她的安危。第二,我对降头术一无所知,也格外 觉得它奇诡莫测。第叁,像温宝裕和红绫才所说的情形,等於是施术者要自己灵魂出窍,才 能和被召来的精灵相会! 而灵魂离体,相等於死亡,这情形和红绫上次去阴间大不相同,会有甚麽样的意外发生 ,谁也不能预料! 我略举了举手,把我第叁点的忧虑,说了出来。 温宝裕和红绫,也显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都好一会不说话。 然後,温宝裕才道:「情形虽然特殊,但是……我想不会有危险——因为蓝丝并没有提 出这一点,她只是说——」温宝裕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情尴尬,分明是有甚麽话,说漏 了口。这种情形,如何瞒得了我和红绫的注视,我立时「哼」了一声,红绫则叫道:「小宝 ,你好啊,蓝丝有甚麽话,你打了埋伏不说出来?」 温宝裕双手一摆:「她说,这种法术,最好不要试着玩——除非有特定的目的,知道召 来的精灵的来龙去脉,这才好进行,不然,不知道召来的是甚麽样的凶神恶煞,怕会有意想 不到的麻烦。」 我陡然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却又轻描淡写道:「这就像是警告不要随便开门给陌生人一 样,其实只是一种警告罢了。」 温宝裕自小就胆大妄为之至,脾性至今不变。我疾声道:「所谓意想不到的麻烦,是甚 麽?」 温宝裕道:「只是可能有,不一定会发生,就算会发生,也不知道是甚麽,蓝丝也是才 学会这门法术!」 我眉头打结,温宝裕竟然问:「是不是由於一点,就放弃如此旷世难逢的探索?」 这小子是在将我的军了,我沉声道:「你曾胡乱召魂,把一个积年老鬼,召进了一个小 女孩的体内,这教训还不够你受的?」 温宝裕也是在这巨宅之中,曾召来了积年悍匪黄老四的灵魂,进入小女孩安安的体内, 这件事,至今未了,发展下去会怎样,无人能知。 温宝裕双手一摊:「没有甚麽不好啊,并没有甚麽人受伤害。」 我道:「可是,这次如有意外,会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 温宝裕应对如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心中暗叹一声:「看了看在一旁跃跃欲试的红绫,心中大是感叹:曾几何时,我何尝 不是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入虎穴的次数,数之不尽,甚麽时候变得这样畏首畏尾起 来了?想念及此,我不禁一声长叹。红绫和温宝裕两人,竟然能够知道我的思路历程,我叹 声未毕,两人已各自一声欢呼,一前一後,掠进了」寒光阁「。温宝裕曾跟随良辰美景,学 了一个时期轻功,所以身手也很快。他们两人进了寒光阁,只听得里面,传来了一阵金铁交 鸣,悠悠不绝,在动听之中,另有一股肃然之气。寒光阁中,有上千柄剑,我知道那是他们 在选择剑,拔剑出鞘时发出的声响。我叫道:「随便拣两把就可以了。」 我的话,有未曾出口的「潜台词」:「随便哪一把,都不止刹过一个人,剑上的精灵, 决少不了。」 里面传来红绫和温宝裕的答应声,不一会,两人出来,我一看,不禁感叹,人性格生就 随便在一个小行动之中,也能表现出来。 这时,红绫带出来的,是一柄又长又阔的大剑,寻常剑只有叁尺来长,可是这时,红绫 捧着的那一柄,足有五尺来长,剑身也极宽,通体黑黝黝,又不类生锈,看来并无刃口,但 是在剑刃之上,却又不时有寒光隐隐闪动,令人望而生畏。 那剑看来很是沉重,因为红绫也是双手捧它出来的——若是她一手提不动的话,那麽这 柄剑的重量,有可能在一百公斤以上。 她一面大踏步走出来,一面叫嚷:「这柄剑最长大,又最重,一定曾伤过不少人。」 他来到近前,把剑向地上一放,剑尖向下,那剑无剑鞘,她随随便便一放,「铮」的一 声响,剑尖竟然刺进了地面五寸左右。 地面上铺的全是水磨方砖,由此可知,此剑虽然不是甚麽寒光四射和起眼,可是却锋利 无比。 这一下,连红绫自己,也有点意外,温宝裕也失声道:「好家伙。」 接着,他吐了吐舌头:「这剑太重,我几次拿它不动,没有硬来,幸亏如此,不然,要 是一失手,落在脚上,那还了得!」 我这时离这剑很近,觉得在这黑漆的剑身上,似有一股寒气散发出来,我伸手贴着剑脊 ,轻抚了一下,触手冰凉,如抚冰块。 我大声道:「好一把宝剑。」 温宝裕发挥想像:「会不会是独孤求败的那柄玄铁重剑?」 我笑道:「不,多半是倚天宝剑。」 温宝裕摇头:「你别冤我,倚天剑断成两截,明教锐金旗,嫌它杀教众太多,不肯接上 ,两截断剑,自此下落不明。」 我们这样在说着,我以为红绫必然不知我们在说甚麽,却不料她突然道:「那两截断剑 ,後来又被高手匠人,铸成了两柄匕首,其中一柄,曾在清末民初,落在韦小宝的手中,造 就了不少大业。」 红绫此言一出,把我和温宝裕惊诧得目定口呆。红绫虽然学识丰富之至,但这方面的所 知,应该等於零,何以也能精通如斯? 一时之间,我们望住了她,则声不得,红绫得意洋洋:「你们常说些我不懂的话,我向 妈处学的,有何难哉?一个小时,就全在脑中,滚瓜烂熟了,『金学』程度之深,我排第一 ,谁与争锋?」 我和小宝连声道:「佩服!佩服!」 小宝把手扬起,这才看到他手中,是一只镶金饰玉,极其精致的檀木盒子。那盒子长不 足一尺,看来,盒中该是一柄短剑。 温宝裕一面去开盒盖,一面道:「这剑光芒很强,小心点看。」 红绫本来在探头去看,闻言後退了半步,盒盖也在此时打开。 只见盒中,寒气闪闪,一时之间,只见一团剑形的光芒,不见有剑,那团光芒还在吞吐 闪耀不定,如同是发光的活物一般。 要相当用心,才能看到,在那团光芒之中,裹着一柄小剑,而光芒就是由这柄小剑发出 来的。 这柄剑,其小无比,形制竟和通常缩小了作为拆信刀之用的摆设品一样,但是可以看得 出,剑身锋利无比——不然,也不会发出这样夺目的光彩。 在剑旁,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剑鞘,温宝裕拈起小来,又取起剑鞘,夺了进去,光芒骤 敛。 他道:「我留意这柄小剑很久了,真难相信那麽小的剑,也能杀能,正好拿它来试试。 」 他说的时候,望定了我,显然他对这柄剑,很有些疑惑,我反问他:「这剑有多锋利, 你可曾试过?」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又拔剑出鞘,高举过头,剑尖向下,然後松手,任剑落下。 只这柄小剑落下,一碰到了砖地,竟然无声无息,直刺进了砖面。 这一来,我和红绫,都不禁吃了一惊,刚才红绫手中的长剑,插进了砖面,已足以令人 骇然,但是那剑沉重无比,再加上锋锐,还可以理解。 而如今,这柄小剑,重不会超过四两,却能有这样的表现,其锋利程度,实在令人咋舌 ! 我一弯身,把剑拔了起来,果然拈在手中,轻若无物,可是举近一看,寒光闪闪,有一 股凉意扑面,细看剑柄之上,有用金丝盘成的「女贞」两个古篆。 我吸了一口气:「这剑,是古代女子要来防身之用,以保贞节的。」 温宝裕显然对这剑下过一番功夫,所以他立即问:「是杀人还是自杀?」 我道:「若是杀不了人,当然只好自杀。」 红绫对这种情形,不是很想得通,所以她眨着眼,没有出甚麽声。 温宝裕很是兴奋:「这剑不知曾使用否?」 对这个问题我当然不会有答案,红绫忽然道:「这剑不是凡品,能拥有它的主人,也一 定身价非凡,难道还要用它来自卫?」 我叹了一声:「历史上动乱多,在天下大乱时,哪怕是金枝玉叶,公主贵人,一样会有 不可思议的遭遇。」 温宝裕道:「是啊,俄国末代沙皇尾古拉二世的女儿就在大动乱之中下落不明,生死未 卜。」 红绫居然响应:「想那崇祯皇帝,在上呆自尽之前,还把他的女儿,砍了一条手臂—— 这皇帝,连父亲也做不好,怎麽治天下?」 红绫忽然发出了这样一句议论,其立论虽堪发噱,但是却是很有道理。 温宝裕感叹了一阵,向我望来:「就凭这一大一小两剑上所附的精灵如何?」 我想了一想,看来,这两柄剑,都很有些年代了。剑,铸来就是为了杀人的,自然年代 愈是久远,被用来作为杀人的可能性愈多,寒光阁中有上千柄剑,任择两柄,都是一样。 我道:「应该如何使用,我不懂。」 温宝裕道:「先要念一遍咒语——那咒语好长,我全记住了——」他说到这里,忽然现 出了古怪而又为难的神情来。我始终觉得,这小子有点古怪,一定会有些甚麽事,瞒住了未 曾说出来。 所以我道:「小宝,我们即将进行的事,极其神秘不可测,我们既然共同进行,必须要 通诚合作才好。」 温宝裕连声道:「是!是!」 我道:「那麽,你曾说陈长青回来了,是怎麽一回事?」 温宝裕道:「这……我正想说到这一点……」 他言语之间,仍然有些吱唔,在一旁的红绫,已不耐烦起来。 她不耐烦,不是为了小宝欲言又止,而是等急了,她大声道:「那陈长青回不回来看, 有甚麽要紧?不如先看了精灵再说。」 我正色道:「不行,陈长青是我和小宝的生死之交,有关他的一切,比甚麽都重要。」 红绫见我说得认真,伸了伸舌头,不再说甚麽,小宝忙道:「他回来的事,和召精灵… …也大有关连。」 我喝道:「你痛快点说,别吞吞吐吐的了。」 温宝裕道:「我说——在召灵之前,先要念一遍咒语,念那咒语的作用,是要把在这盆 水周围,一定范围内,不相干的精灵,或类似精灵的存在赶走。」 标题 <<书路--解脱>> 叁、咒语 对小宝的说法,我并不感到突兀。 因为,我曾参加过许多次,各种形式和灵魂接触的行动。灵魂,正是小宝口中「类似精 灵的存在」。通常,为了避免不受非目标中的灵魂的干扰,都会先设法将之驱走,以免妨碍 降灵的进行。 看来,降头术中的召集精灵之法,也要有这一项事先准备功夫。 这项准备功夫的理论基础,和我对鬼魂的理论,十分吻合。 我的理论是,灵魂几乎存在於所有的空间之中,只是没有通过特殊的情形,接触不到而 已,那情形一如,若没有电视接收器,就看不到电视画面,但形成电视画面的电波,却充塞 空间,无处不在。 这理论并不神秘,也经多次证实。 温宝裕刚才所说,念咒语的目的,就是不要其他的精灵,干扰了召灵的行动。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温宝裕道:「那咒语十分长——」我不耐烦:「这你刚才说过了!」 温宝裕道:「是——可是事情是从这咒语开始的,这咒语很长——」我重重的哼了一声 ,温宝裕续道:「可是在念的时候,一个音也错不得,蓝丝千叮万嘱,要我小心,我自然也 很是紧张。」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咒语」这玩意,在玄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古今中外的魔术巫术法术召灵降神等 等行为,都有各自的咒语。一念咒语,就有一种奇异力量的产生,可以达到种种想达成的目 的。 至於咒语的力量,自何而来,或者说为何念了咒语,就会有力量产生,这一个问题,至 今为此,还没有确切的答案。 凡是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各人就可以凭自己的想像力来做设想。 我在长久涉足玄学范畴的过程之中,对「咒语」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作过不少假设。在 我的假设之中,有两项值得一提——这个故事和咒语的关系很大,所以我又不嫌其烦,把我 对咒语的假设阐说一下。 我对咒语的第一个假设是:咒语,毫无例外,是由一个以上的音节组成,咒语是要大声 诵念的,而咒语的发音,连串起来,又并没有语言上的意义,所以,咒语只是一种特殊形式 的发音。 在发音的过程中,有可能引起空气中或其他物质对声音的共振,而在声音的共振过程中 ,又导致一些变化,例如实用科学还不能解释的磁场变化等等,从而,在不可知的因素之中 ,产生了力量。 这个假设比较简单,不可知的因素也太多,所以不是很被人接纳。 我的另一个假设是:各种咒语,其实是各种语言,特定的咒语,是特定的语言,说给特 定的对象听,只有特定的对象,才能听得明白特定的咒语。 说得明白一点,我假设诸神具有超凡力量,都是外星人,那麽,咒语,就是各类外星人 传下来的语言,你用这种语言说话,这种外星人能听懂,它就发挥力量,使你达到目的。而 你用那种语言说话,那种外星人就明白,他就能应你邀请,去完成一定的目的。 当你高声诵读咒语之际,目的是要有超能力的外星人听到,才能发挥力量来帮你。 自然不是每次有人念咒语,就一定奏效,而是要各方面配合,使咒语的特定目标,可以 听得到,这咒语才有效。之所以咒语不是人人可念,其中还包含了能「上达天庭」的诀窍在 。 而外星人在传下咒语的时候,一定也作过某些承诺,只要听到了咒语,他们就会实现承 诺,发力量,出现不可思议的效果。 这一个假设,虽然只是原则,许多细节问题都是未知之数,但很可以说得通。 当然,也有人讥嘲:「卫斯理的任何假设,都离不开外星人。」 确然如此,我的许多假设,都离不开外星人,因为我坚信,许多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除 了用外星人去解释之外,永不会有结果。 如果不相信有外星人,那麽,就一直只好在谜团之中打滚。 好了,咒语在我的心目之中,既然可以作如此的假设,那麽我自然同意温宝裕的话。那 是一个音节也错不得的,非但错不得,而且音要念得标准——音不准,就不是那个语言,人 家就听不懂了。 中外历来所传的咒语极多,但是绝大多数都失了灵,当然是因为在传习的过程之中,越 来越走了音的缘故,变得初授者都听不懂了,如何还会有效? 温宝裕见我谅解他的困难,很是高兴:「这咒语,一共有两百二十二个音。」 我吃了一惊,望住了他不出声——温宝裕生性活泼,不耐死记,这全无意义的两百来个 音,要他死记下来,对他来说,那可比甚麽都难。而且,我不相信他可以记得下来。 我吸了一口气:「你记错了?」 谁也不知道若是记错了咒语,或是念错了咒语,会产生甚麽样的结果,所以我才吃惊。 温宝裕道:「若不是记得一字不差,谁敢乱念?说来好笑,咒语本来是玄学的,最不科 学的东西,可是我却借用了科学的发明——在蓝丝念的时候,我用录音机,把它全录下来了 。我闷哼了一声:「没听说咒语可以用录音机代念的。」 温宝裕道:「当然不,我照着录音来练,练了上千遍,总算记得了。」 我由衷地道:「真是不容易之至。」 温宝裕感叹:「简直困难之极,我战战兢兢,一个音也不敢错。背熟了之後,每天也至 少念它七八十遍。等到把蓝丝给的粉末,溶进了无根水之中,照蓝丝的吩咐,是要对着这盆 水来念这驱赶野精灵的咒语的。念完咒语,就可以进行了。」 红绫在一旁,看来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她大声道:「那你就快念咒语吧!」 温宝裕苦笑了一下:「我准备好了一切,就要来找你们,要和你们一起进行,我临出门 找你们时,由於这几天来,念咒语念成了习惯,所以一面走,一面又把那咒语,念了一遍— —其间,曾有短暂的时间,经过这盆水——」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而我,也听出一些名 堂来了。 我道:「你那一遍咒语,起了作用?」 温宝裕皱着眉:「我……我不知道——」红绫的性子比我还急:「起不起作用都没有关 系?反正咒语是用来驱赶精灵的,早赶走和迟赶走,还不是一样?就算驱走了再来,重念一 遍就是!」 温宝裕作了一个手势,我道:「听小宝说下去。」 温宝裕道:「我一面念,一面向外走,等到念完,恰好推开门。」 他伸手向前面那扇门,指了一指。接着,他急步走到了那扇门前。 当时,温宝裕走到了门前,打开门,心中很是兴奋,因为他即将和我见面,又有一椿如 此稀奇古怪的事,可以和我一起进行。 他又自觉这种难记的咒语,念来很是畅顺,所以心情也很愉快,就在这种情形下,他虽 然听得身後,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也自然而然,大声答应。 那叫他的声音,叫的是:「小宝!」 温宝裕在答应了之後,才陡地一震,但立时感到,那声音极熟,应该是一听就知道是谁 。可是,却又奇怪在,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是谁来——在极度的意外之下,就会产生这样 的情形。 所以,他也陡然一呆,心中在想,「是谁?」 而那声音又已传来,这次,大有责备之意,「小宝,你在搞甚麽鬼?」 这句话一传入耳中,温宝裕心头突然乱跳,喜得大叫一声,竟直跳了起来,这才在半空 中一个转身,大叫道:「陈长青,是你?」 他已认出了那是陈长青的声音。 他这时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陈长青和他的交情极好,要不然,也不会把偌大的家财 ,全都交给了他,当时温宝裕只不过是一个少年,能得到朋友这样的信任,自然铭感心中。 虽然说陈长青是「上山学道」去了,可是他一去之後,了无音讯,那情形也就和「下落 不明,生死未卜」差不多。有时,我和温宝裕提起陈长青,他都免不了要眼红,这时,突然 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其乐可知。 所以,当他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落下地来之际,甚至感到了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可是当他站定了之後,他却为之一呆,因为眼前一个人也没有,而且,他也立即发觉, 眼前并没有可供人躲藏之处。 他站着发呆,刚才,他明明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何以竟闻声不见人? 他一面拍打着自己的头,一面也叫了起来:「陈长青,你在搞甚麽鬼?」 这句话一出口,居然立刻有了回响,陈长青的声音又入耳:「你才在搞鬼啦!刚才你念 的是甚麽咒?」 温宝裕毕竟是和我在一起,经过了不少古怪事件,他立时知道,这时发生的是怎麽一回 事。 他知道,其实,实际上并没有甚麽声音,而他之所以「听」到了陈长青的话,是因为有 某种力量,影响了他脑部的听觉部分。 也就是说,陈长青人并不在,是陈长青的精神力量,或是陈长青通过某种方法使他「听 」到。 刹时之间,温宝裕的思绪,紊乱之极,他首先想到的是,陈长青学道有成,已经练成了 类似「他心通」之类的神术。 所以,这时自己能听到他的声音,陈长青他人,可能不知道在喜马拉雅山的哪一个雪峰 顶上。 接着,他忽然又想到,陈长青可能是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灵 魂——这样说来,陈长青竟是死了! 片刻之间,思潮起伏,情绪变化之大,令他难以承受,竟至於额上,沁出了老大的汗珠 来。 他一发急,连声音都哑了,他嘶叫:「你别吓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问了之後,却好久没有得到回音,这更急得他团团乱转,又一再连连发问。 大约过了两叁分钟——对温宝裕来说,这两叁分钟,简直犹如在地狱中被火烤一样难受 。 然後,他才又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我回来了。」 一听这四个字,温宝裕先是呆了一呆,下意识地四面张望了一下,他当然看不到甚麽, 而接下来,他听到陈长青的话,却叫他凉了半截。 他听得陈长青道:「可是,怎麽一回事,干甚麽要赶我走?为甚麽全要把我们赶走?」 陈长青的声音,听来很是愤怒,温宝裕陡然想起,刚才在听到陈长青的声音之前,自己 正在念蓝丝所授的那篇咒语! 而那篇咒语,目的是驱赶附近周围的精灵——也就是说,在这屋子中,如果有精灵在, 这篇咒语,加上那盆混了粉末的无根水的配合,就会起一种奇妙的作用,把那些精灵全赶走 。 所谓「精灵」,本来就是和灵魂、鬼,是同一性质的存在,而陈长青却同时遭到了驱赶 ,那岂不是说,陈长青已不再是人,而是鬼魂了? 温宝裕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好一阵「咯咯」发响之後,他才道:「不是… …不是……是……是……」 若说他平时喜欢语无伦次,那是冤枉了他,这时,他才是真正的语无伦次了。 这时,陈长青的声音又响起:「小宝,你究竟在搞什麽鬼,这一个大洞,里面是甚麽? 怎麽会有轮回光彩,那是甚麽?」 这几句话,听得温宝裕目定口呆,甚麽「大洞」、「轮回的光彩」等等,都令温宝裕莫 名其妙,不知所指。他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叫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究竟怎麽啦?」 陈长青却又重覆了那句话:「我回来了。」 温宝裕大叫:「你回来了,你在哪里?为甚麽我看不见你?你……你现在是人是鬼?」 温宝裕的精神状态,那时处於极不正常的状况之下,所以他一时情急,就问出了这样一 句话来。 我一听得他说到这里,就失声道:「你不应该用这样的话问他的。」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只是直觉才如此说的,说了之後,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如此说, 是我也认定了陈长青已经是鬼而不是人。 而且,情形还更可怕的是,陈长青极可能,并不知自己是鬼,他只知道自己回来了。 人死在外面,灵魂自然也回家,这种情形,并不罕见。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家者并 不知自己已经死了,若骤然问他是人还是鬼,提醒他其实已经死了,自然不是很好,所以我 才直觉地说温宝裕不能这样问他。 我一说,温宝裕的神情,比刚才我一进门看到他的时候,更加难看。 他喃喃地道:「问了之後,我也感到不应该这样问,可是……可是……」 我道:「你且说下去,後来怎样?」 当下,温宝裕也觉得自己如此问,太突兀了些,他心中很是不安,等着陈长青的回答, 同时,急速地思索着陈长青的话。 陈长青说屋子里有一个「大洞」,温宝裕自然看不到,他只看到那盆水,水中的粉末, 正在翻滚卷动,放出异样的色彩。於是,他又想到了陈长青说甚麽「轮回的光彩」,是不是 就是指这盆水? 这盆水,可以起到把精灵召集来的作用,陈长青如今的存在状态,如果和精灵接近,那 麽,这盆「法水」,在他看来,自然便大具异相了! 一想到这一点,温宝裕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呻吟声,连忙脱下了外衣,覆盖在那只盆 上。 他仍然未曾得到陈长青的回答,他又等了一会,才又道:「你……还在吗?你回来了, 再好没有,再好没有,怎会有人赶你走,你……你……」 他想不断地说话,以驱赶心中的恐惧感——那时,他心头真的感到了恐惧,因为他不知 道陈长青究竟是人是鬼,究竟怎麽样了。 他又断续地说着,说到後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甚麽,但求有声音发出来就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总算又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 照温宝裕说,若是他听不到陈长青声音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成为一个不断说 话的疯子——温宝裕的说话虽然夸张,但若是陈长青不再出声,必然给他极大的打击,这一 点殆无疑问,因为他认定陈长青已成了「鬼魂」一类,而被他的咒语以及降头术「赶走了」 ,他会因此而感到极度的不安。 谢天谢地,陈长青的声音又传来了,说的竟然还是那一句话:「小宝,你在搞什麽鬼? 」 温宝裕一听,高兴激动又生气,以致眼泪直流。他高兴激动,是因为再听到了陈长青的 声音,而他生气,却是因为陈长青一个劲儿在追问他「搞甚麽鬼」,却又不说他自己是在搞 甚麽鬼。 温宝裕一急之下,忍不住大声叫:「你在搞甚麽鬼啊,你人在哪里,是学会了隔身法, 还是神游到此?我是个凡夫俗子,你要对我说明才好!」 他不敢再问陈长青「是人是鬼」这样问法,在当时的情形下,已经可以算是最佳措词了 。他问了之後,又是好一会儿,陈长青才有了回答。陈长青的回答,令温宝裕在肚子里,骂 了几十声「混蛋」。可是温宝裕虽然没有骂出声,陈长青却也知道,他竟然道:「你先别骂 我。」 温宝裕吃了一惊,也坦承不讳:「我是在骂你,你也该骂,你刚才给我的,是甚麽回答 。」 刚才,陈长青的回答是:「你先别管,和你说,也说不明白,我回来了,你只要明白这 个事实就好了!」 陈长青的这个回答,实在有点不像话,这难怪温宝裕会「腹诽」。 温宝裕本来还想追问下去,问他若不是鬼,何以会有被咒语赶出去的感觉,但是,一转 念间,他并没有问,因为,他想到陈长青此际的处境如何,自己虽不知道,但多半已不是人 。 如果他真是鬼,再问下去,他一怒离去,自己上哪儿找他去?还是哑忍的为是。 而接下来,陈长青所说的话,却又令他很是感动。陈长青道:「小宝,你又在做甚麽? 这人鬼殊途,可不是乱玩得的,其中有太多情形,人类一无所知,出了差错,还不知差错在 哪里。」 陈长青说得很是沉重,而且这番话,和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大相迳庭,但却是出於 对温宝裕真正的关心,所以才令温宝裕感动。 温宝裕答道:「也没有甚麽,这是一种降头术,说是能召集精灵,所以——」他滔滔不 绝说他准备做甚麽,又简单地介绍蓝丝。 在他说的时候,陈长青一点反应也没有。说完,才听得陈长青诧异道:「原来降头术中 ,也有如此深奥的一环,不过我看,传你这降头术的人,也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还有重要 的诀窍,未曾告与你知。」 温宝裕一怔,他知道蓝丝决不会骗他,瞒住了一些事不告诉他。 如果陈长青所说的情形属实,那麽一定是蓝丝自己也不知道——不单是蓝丝不知道,连 蓝丝的师父,猜王大降头师也不知道。 温宝裕心中,又不免疑惑之至:这是降头术中的大秘密,若是蓝丝都不知道,陈长青难 道对降头术也大有研究,反而能知究竟? 他一面想,一面道:「还有甚麽,是我不知道的?」 陈长青的回答,又令温宝裕气结:「你不要管了,快别玩这把戏了。」 若是这样的一句话,能叫温宝裕就此停手,那温宝裕也就不是温宝裕了。尽管这样的一 句话,来自闻声不见人的陈长青,比正常人说的分量,重了几倍,可是一样对温宝裕不起作 用。 温宝裕理所当然的回答是:「不行!」 陈长青道:「离开那麽多年,以为你已长大了,怎知你还是爱闯祸如昔!」 温宝裕大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若是说出会有甚麽结果,有甚麽是我所不 知道的,那我还可以考虑是不是会放弃。」 陈长青这时,虽然不知道是以甚麽的形式存在,但是和他对答,却如同他人在对面一样 。